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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生命的缺口到出口  2005.6.12 發表

Written by Anita Chen on 2002.4

楔子>>

我不想承認，她真的走了，腦海裡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充斥著，我不願面對，她真的離開我了。在我還是個含苞待放的蓓蕾時，她來不及看見我的開花結果，她真的忍心走了；在我還沒來得及履行我諾言的時候，她背我而去，或許她也是心有不甘，她也不願意放棄這個虛幻多彩的世界，但任她多麼堅強、多麼勇敢，天使還是將她帶走了。

一>>

那是一個情人節2001.02.14，該是個百般浪漫的日子，這個愛我疼我的人，卻選擇在這一天離開我。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和我的距離竟是那麼的近，心裡頭沒有懼怕、沒有不安，只有奢求以及期望，欺騙著自己，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我從來不知道死於癌症的人是會遭受多大的痛苦？也不曉得等死是何種滋味？更不敢相信一個人就在我的眼前被天使帶走，而她在我的生命裡又是何等的重要。

二>>

她，是我的大姨，也是我小時候的褓母。小時後，因為父母養了太多了女孩，要將我分送給別人養。我的大姨卻堅持著：「既然孩子選擇被我們生；就要由我們來扶養。」奇怪的是，出生時候體重不足羸弱的我，只要家裡有人來看孩子，準備認養的時候，總是會高燒到四十多度。讓那些人卻步。大姨、舅舅、姐姐們好說歹說極力挽留我這小小的生命，或許註定我該成為我家的孩子吧！很幸運的，我沒有被任何人帶走。但是爸媽的農務繁重，姐姐們也都要上學，實在沒有人能夠照顧我，於是這責任就落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大姨身上。她在廟口擺檳榔攤做生意，體重不足的我成天就讓她背著工作，其實對他來說還是個負擔，因為在天氣轉變的時候，她的氣喘就會發作，常需要藉由藥物來控制，她常開玩笑的告訴別人，她是名副其實的藥罐子。

三>>

在那個日據時代後期，大姨有個日本名字 --- ふさこ。她一直是這樣被叫著，她有著困苦的生活環境，在十幾歲的時候和我的媽媽總是為了家裡更小的弟妹念書急生活的花費，外出和大人們做同樣的工作量，但是她們還是不辭辛勞的為家人付出。因為有著心酸的成長心路歷程，她們倆對人生總有一套屬於她們自己的生活哲學。住在庄頭的她和媽媽是分不開的好姐妹，在她們年輕的時候，我媽媽被選擇了和家境較好的爸爸相親結婚，媽媽婚後還住在枋寮的庄尾。

而大姨，自己決定命運，雙手斷掌的她自己選擇下嫁到屏東的客家村莊。一句客家話都不會說的她，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她認為在婆家只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對了。因為大姨丈和她公公每天需要到市區的鐘錶公會上班，大姨便鎮日和婆婆一起生活、工作，開明的婆婆也特別疼惜這個勤儉努力的媳婦，就這樣過了一年不到的客家村莊生活。大姨她們決定回到枋寮創業，起初，姨丈開著鐘錶店，手巧的大姨就幫人縫製衣服、擺檳榔攤賺錢，孩子也都乖巧聽話，能讓她放心工作。到了十多年前，她們用了自己賺來的錢蓋了屬於她們自己的家，近年來兒女也相繼成家立業，讓她感受到天倫之樂。

四>>

我的大姨，她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有著樂觀的個性。總愛在前庭後院種花種菜、喜歡收集家族一同出遊的照片，家族裡每一個小孩的嬰兒照甚至到結婚照都不會遺漏。她喜歡接近大自然，也喜歡把月曆上的風景畫剪貼在牆壁上。給自己和小孫女還有家人做漂亮的衣服穿，還喜歡插花、原住民文化。

曾經去偷偷念過幾天小學的她，很特別。小時候環境不容許她念書，她藉由買賣檳榔時和原住民接觸，學會一些國語和山地話。也看懂一些字。她樂於學習，對於時代的變遷，都能夠不固執的接受，家族裡我們這年輕一輩都喜歡和她相處，她很快樂，很有自信，她講話永遠都很大聲，很有朝氣。

五>>

身為大姐的她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腳色，記得十多年前外婆的驟逝，讓整個家族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中。年邁的外公失去了相左多年的老伴，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大姨順理成章的照顧起外公的生活起居。年節假日大夥兒回到枋寮，大姨家也漸漸成為了家族聚會的第二個重心。

外公的徒手製作舞龍及龍隊在枋寮可是出了名，尤其是在農曆三月十五廟宇慶典造醮時更是重要。外公一直很擔心他的手藝會失傳，有了大姨的傳承讓外公放心不少。大姨一直有著學習的精神，她陪伴孫女的時候，也常常一起拿起彩色筆畫花、畫樹、畫風景。也學著寫自己的名字，教孫女客家話，一起講故事、種花、養小雞、還到山上走走，她們總有講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

六>>

而在前一陣子，身體一直很不好的她覺得很不舒服，於是到大醫院檢查，真是天不從人願，員以為可以頤養天年的她，竟然發現癌細胞已經在她身上潛伏了兩年，最糟糕的是癌細胞已經從直腸部位擴散到肝臟了，醫生宣布她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震驚也嚇壞了所有人，乃至於年逾八十的外公，每個人都為了這個噩耗手足無措，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的家人兒女決定不告訴她，因為實在太殘忍，只是告訴她因為肝臟的問題需要開刀治療。

她住院那段時間，我到醫院看她，她瘦弱的手臂和身子，叫我看了好難過。出院之後回到枋寮，媽媽天天都去陪她講講話、說說一些她們孩提時候的事；摸摸她已經逐漸腫脹的肝臟部位，試圖讓她暫時遺忘痛苦。在我放假的時候，我也回去看她，多陪她說話，請她講一些我的小時後和她們的從前，或是我問好多好多問題。我們說到了畫畫，我帶給她看一個我自己很喜歡的作品，她說她病好了下次也要畫一幅畫給我。和她說話的同時，我心裡總是很忐忑，因為我好想告訴她實情，但我不敢對她說出口，因為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更無法擅自決定那麼做。話幾次到了嘴邊又覺得於心不忍。

記得去年年底探訪時她已經日漸消瘦了，能吃的東西並不多。我問大姨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大姨突然告訴我她想吃愛玉，她說愛玉涼涼的，吃了肚子好像會舒服一些。 於是我跑遍了枋寮所有的市場和店家，但是在冬天根本買不到愛玉，找了好久之後回去告訴她，現在沒有店家賣愛玉，她回答說沒有就算了沒關係。但是我的心裡卻好難過，好沮喪，覺得好氣自己，為什麼就連日子不多的她想吃的東西，我竟然買不到，我小時候總是告訴大姨，我長大賺錢要養她，如今還沒能賺到大錢，但竟然連小小的愛玉都買不到。回家後，我哭著向媽媽說我買不到大姨想吃的愛玉，媽媽要我別難過，她可以自己做，她去買愛玉子回來洗，於是大姨終於在冬天吃到愛玉了。到了下一回到她家時，她問我為什麼買不到愛玉要哭，我只好敷衍帶過，有苦難言！

七>>

到了一月份，大姨還是靠著藥物來抑制癌細胞的發威，遇農曆年時，已經是瘦如柴骨的她，要求大夥開著車帶她到山上去走走，即使她病痛依舊。因為她已經帶在家裡，足不出戶兩三個月了，那一次大夥在山上拍了家族照，大家都很珍惜也很享受那個快樂時光。但在年後，她因為藥劑止痛效果不夠，痛的掛了急診住院，醫生才殘忍的告訴她，她罹患癌症。她說她早在一開始檢查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只是不想讓大家擔心，她要求醫生讓她回家。在家休養的一天，她在浴室摔倒了，她的手顫抖了起來，她的作息開始要由她的兒女來照料。

八>>

一直有一個想法在我心裡打轉，我想當她早明白自己罹癌的同時，是怎樣決定進行自己的善意欺騙？是怎樣的心態看著我們對她裝瘋賣傻？她終究也沒有拆穿我們的謊言，也很堅強的面對我們的言行。我們一直是騙她的，她也一直是騙我們的，因為沒有人能面對也不想這齣悲劇的上演。在她漸漸變得不能言語、沒有辦法表達的時候，我一直努力的把自己設身處地的想，此時的她是做何感受，是憤恨？是不捨？…平時樂觀開朗的她，到了不能表達自己感覺的窘境，終究是百感交集、思緒縱錯，而不能理出任何頭緒的。後來，我守在她身邊看護她的那段時間，心頭湧出許許多多的畫面，眼裡看著痛苦而呈現昏迷的大姨，卻愛莫能助；想做些甚麼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最後，她真的在我面前走了，我不害怕，那是我未曾有過的感受，我沒有掉眼淚，因為一時之間無法有個明確的思慮要自己該如何做；從今以後我就失去她了，曾和她共同擁有的一切就要成為回憶了；回到枋寮，我就少了一個可以和我講話的了，就好像少了另一個一直存在的媽媽。

我覺得大姨這輩子，唯一做的就是『付出』，她用她微薄卻又無窮的力量，讓生命發光，有色彩。她很勇敢面對她的病痛，她總是默默的承受。我們的殘忍讓她痛苦的很孤獨，但她一直在我們的心裡，永遠，永遠。

告別式那天，我看見比我更傷心難過的人，外公失去了妻子後，現在又失去了一個女兒；姨丈失去了朝夕相處的髮妻；我的媽媽和她的弟妹失去了這位仁慈、開朗的大姐；尤其是媽媽，她失去了和她共歷甘苦、相伴五十多年的姐妹；大姨的小孩們失去了愛他們的好母親，全部的人頓時之間都真正失去了她，也共同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體驗。

九>>

大姨撒手人寰這件事情，或許為每個人帶來不同的意義及傷痛，就我而言，最大的傷痛則是無法實現我的諾言。小時後我告訴過大姨，我長大賺錢一定要把第一筆錢交給她，她現在卻走了。或許她走得太急，甚至還來不及為我畫一幅畫就走了。但是我還有兩株她送給我仙人掌，還有很多很多僅屬於我和她的回憶，讓我很難忘記。

當我去年去澳洲念書的時候，打電話回到台灣給她，話筒的這端，接起電話那一刻，大姨說她很想我，好久好久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哽咽的笑了。我在澳洲那段時間，每天有她送給我的鬧鐘為我帶來晨喚。如今我回來半年多了，而她卻走了，我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很欣慰的是，我當初選擇回到台灣，不論留在那裡可能會有多大的好處或是成就，但是至少我回來陪我的大姨最後一段時間。我回國的決定，就在漲聲和噓聲交雜中，但我自己認為這個決定是最值得的，因為我更無法想像，要是我置身海外，當我知道這個噩耗時，會是怎樣的心情，而又會是怎麼去面對，而懊悔當初的決定？還好，至少我有回來了，而且用一種不同的意念活著。

十>>

今天，我仍要面對眼前的生活，走進大姨的房子，從屋前到屋後、樓上到樓下；一景一物、一花一木，都停留著她的聲音及影子，甚至是味道。我們試圖著面對它，接受它。雖然她不在了，但是她的精神、態度卻一直烙印在我的心海。她是如何承受痛苦及悲傷，她是如何學習快樂及保持樂觀，我想都是我需要去學習的，她對任何事情都是那麼有自信，她多麼勇敢對抗病魔的糾纏。那種痛苦，我想可能是生孩子的痛，都遠不可比擬吧！因為一種賦予著生命及希望，而另一種卻是因為需面對生命的逝去，所要產生抗體的力量及能量！

十一>>

我想在人生中，或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喊痛吧！因為沒有人知道死於癌症最後的痛苦為何？所有的知覺都被痛覺涵蓋了，到最後，脆弱的靈魂會脫離這個軀體，帶著自己的精神到了另一個地方，人的生、老、病、死，就像是地球的成、形、壞、空，不是嗎？所以這是很自然的事，不必害怕面對死亡，也不要再為生活中的芝麻小事計較，我們不斷的失去，也不停的得到；就像飛機的起飛和降落、以及花開及花謝。

十二>>

我們曾經在大姨生病的時候，由我寫了一小段有關大姨的故事，點播了一首「無言花」給大姨收聽，因為大姨就像無言花一般，靜靜的開，靜靜的美，沒有言語，甚至到了最後就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那時候我們問她，你喜歡聽嗎？她說那沒有甚麼啦！但是，早知道她自己病症的她聽那首歌應該會有不同的感觸吧！或許當初我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其實應該把實情說出來，好讓大家還有大姨一起來面對死亡的恐懼，雖然大姨在後期那段時間常說她沒有甚麼好遺憾的，也沒有甚麼事情特別想做的。但我還是總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早已知道了事實，而大家又欺騙著她，我想她有一種無助感吧！我明知道卻不能幫助她，她是那麼疼我，我實在是太殘忍，或許在那時候和她談開來，彼此都會舒服些。

十三>>

雖然，她走了，今天的夕陽會西沉；明天的旭日會東昇，我還是得盡心盡力在目前生活中所要面對的事，我想唯有如此，天上的大姨才會為我高興，雖然沒有實現我的諾言，不過學習她，努力做好自己本份，如此才不會辜負她，我要努力、用心的準備眼前的考試，念書畢業。賺錢時候，我要用我賺的第一筆錢，買一大束大姨愛的花，到她的墳前去看她，告訴她，就讓我由大姨的生命消逝所帶來的缺口處，以我對她的愛為行囊，勇敢的走到出口吧！

無言花